第十五節 醒了過來

  斯凡表情陰鬱,獨自走在最前面。

  蒂雅與凱克則跟在他身後。

  走了一陣子,脫離城主屋子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後,斯凡走得越來越快,步伐也越來越大,蒂雅與凱克對視一眼,加快腳步跟上他。

  三人從離開舞會大廳至今都未曾交談,來途時的並肩聊天,彷彿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  蒂雅與凱克都了解斯凡憤怒的原因,卻不知道如何開口勸慰。

  蒂雅暗地裡喜歡斯凡很久了,如今事情演變成這樣,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;凱克聽到公主要嫁給他,感到十分頭疼,他根本不想娶什麼公主,也不想爭斯凡要的女人。

  「獨自」走在前方的斯凡,心底陰鬱的情緒彷若四周已被黑暗壟罩的街巷,越晚越顯深沉。

  他一面大步走著,一面想著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錯,導致事情變成這個模樣。剛剛舞會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:約定好的事情臨時毀約、公主在眾人面前表明不願意嫁給自己,以及公主指名要嫁給凱克,無論哪一樣都令他無法忍受。

  公主的無禮輕視,和眾人比較的目光,都令他不禁想起小時候受到輕賤的日子。

  而且……被比較的對象,偏偏還是他。

  自從普諾尼茲城北門一役,眾人在慶祝的時候大肆誇獎凱克之後,他知道,忌妒憤恨的種子就在他心底深根發芽,即使他再不想承認、再努力壓抑,這些醜陋的想法卻日漸往下埋得更深更廣,往上日漸長得更壯更高。

  「啊——」

  斯凡忽然大吼一聲,向前衝了出去。

  蒂雅與凱克連忙追了過去。

  他們都知道以斯凡的個性不太可能做出什麼衝動的行為,可是他如此反常的舉動,還是讓他們無法放心讓他一個人就這樣離開。

  斯凡很想狂吼大叫,不過從小養成的忍氣吞聲習慣讓他無法真的這麼做,他只是跑、用力地跑、奮力地跑,用盡一切力氣般往前衝。凱克體力最差,先被甩開,他氣喘吁吁地想喊住斯凡,卻喘到說不出來。

  大約一杯茶的時間之後,蒂雅也被甩開。

  她雖然從小以捕獵維生養活自己,但多半靠的是命中率極高的箭術與動物習性的了解,體力與男性傭兵始終有段差距,再加上這段時間斯凡向傭兵老師學習,苦練戰鬥技巧,體力大為提升,蒂雅更難以追上。

  終於,四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。

  斯凡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。

  自從他開始率領凡克小隊,從馬基恩閣下那裏學會許多領導技巧,了解他不能輕易示弱之後,就時常感到孤獨……不……或許是從小失去可以示弱的對象之後,他就一直很孤獨吧。

  即使身邊有可以交付性命的夥伴,他仍是無法完全打開心門,向凱克或蒂雅傾訴他心底的脆弱與恐懼,還有那些醜陋無比的想法。

  為何凱克可以如此單純?

  為什麼他可以這樣無私?

  跟他比較起來……我……多麼醜陋。

  斯凡察覺自己已經衝到城外,他疲憊地放慢腳步,依靠這些年在無之森中養成的夜視力,走到一個無人角落,跪倒在地上,將臉埋在雙手之間,放聲痛哭起來。

  他哭了好一陣子才漸漸停歇,抹掉淚水站了起來。

  舞會上的鄙視目光與幾近嘲諷的言論又彷彿再次出現在眼前,令他痛苦地想再次蹲下,他深吸口氣,一口、一口放慢呼吸,挺直背脊,辨明方向之後朝棚帳區走去。

  剛走沒有幾步,一個聲音出現在腦海。

  如果,他不在就好了。

  斯凡微微愣了一下,不知道這個聲音所指的他是誰,又瞬間醒悟過來,臉上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。

  他無法想像他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。

  凱克是他從小交到的第一個朋友,或許也是唯一一個朋友,他們一起跨越了這麼多困難,甚至面對生死交關的危險都始終救護彼此,為什麼、為什麼偏偏在這個應該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,他會冒出如此恐怖的想法?

  果然,我真的是一個醜陋的人吧。

  斯凡一方面害怕這樣的自己,一方面厭惡這樣的自已,昏昏沉沉地走到了棚帳區入口。蒂雅與凱克正在入口處等待,一見到他出現,兩人一起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。

  只是斯凡好像並沒有看到他們兩人,走過兩人身旁時才抬頭看了兩人一眼,目光掃過凱克時飛快地撇開頭,臉色變得更為蒼白痛苦。

  「斯凡,你怎麼了?」

  「你還好嗎?」

  兩人原本想等他回來確認他的安危就好,讓他靜一靜,看到他蒼白的臉色卻無法不問出口。

  斯凡怎麼可能說出他出現了希望凱克消失的想法,這個想法不能對凱克說、不能對蒂雅說,不能對世界上任何一個人說,這只會讓更多人知道他的醜陋。

  他沒有看蒂雅與凱克,而是盯著地面,低聲說道:「很晚了,我累了,你們也累了吧。我想去休息了,你們也休息吧。」

  「斯凡……我……我真的……」凱克看到斯凡頹喪的樣子,著急地想要表明自已的想法,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對。

  「凱克,我懂。」斯凡點頭,聲音更低:「只是我想好好休息了。」

  斯凡既然已經這樣說了,凱克雖然想再多加安慰斯凡——但要怎麼安慰他也不知道——只能暫時放棄,順著斯凡的想法做了。蒂雅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,兩人同聲說道:「那你好好休息吧。」

  他們看著斯凡拖著腳步朝自己的棚帳位置走去,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棚帳的背後,兩人對視一眼,想說些什麼,但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,只能互相道聲晚安去休息了。

  當晚,三人都夢到類似的夢境。

  一向信賴的、彼此幫助的朋友背叛自已,從高高的崖壁墜落,眼前景色飛快地流動,心理的憤恨不斷地滋長,墜落的速度越快滋長的速度越瘋狂,直到,不知名的聲音提出邀請,與一團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合而為一,成為廣大仇恨裡的一部分。

  他們還都聽到了一個聲音。

  一個忘記曾在何時、曾在哪裡聽過,卻又確定曾聽過的聲音。「真希望,我能親眼看到你們的結局。」

  蒂雅醒了過來,額頭背後滿滿冷汗,她攏緊身上的被子,想著是否天氣越來越冷才會冷醒,意識再次模糊前又感覺不是這樣,她是不是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?

  凱克醒了過來,將被子更往上拉,愣愣地躺了一下,才感覺眼角濕濕的,他伸手去摸,不知道為何摸到淚水。他回想自己夢到什麼,會在睡夢中哭了,只是想了好一陣子都想不起來。

  斯凡醒了過來,心理的劇痛狠狠揪住胸口,讓他幾乎無法呼吸,那股混雜著痛心與憤恨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?他模模糊糊地回想剛剛夢到了什麼,卻只感到一片無光的黑暗,好冷、好黑、好寂寞、好孤單,他皺著眉頭,在痛苦中睡著了。

 

6-15 醒了過來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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